朽木
胡世骞(浙江省奉化中学高二)
郭一茯的包里明摆着会生金子,反正郭老头是这么认为的。
郭老头是郭一茯他爹,一个年逾花甲的爹,六十来岁的人其实不能叫老头。但郭老头做的是木雕手艺,整日要带着他的锤子、凿子、刻刀和锉刀钻进那间一到傍晚就伸手不见五指的匠房里。他在木头上细细耕耘时,又时常蜷着身子,眯着眼睛,于是眼角的褶皱就挤出来了,身形就越发的佝偻了,人自然就显得老气??銮掖謇锶艘餐挤奖?,爱这么叫。郭老头,吃了没?郭老头,上哪里去?。克愿龆遣辉谝獾?,老头就老头呗,做个长辈咋的不好?再说,他也注定是不会在意。他的心思都在木头上,哪会去管一个微不足道的称呼?
郭老头的木雕水平,在桔村那一带绝对是登峰造极的,登的还是甩亚军十万八千里的高峰。木雕手艺是祖传的。从会骑牛、砍柴、掏鸟蛋的时候起,郭老头就开始接替祖业了。尔来大半辈子的光景,能不让他行云流水,刀下生风?每每村里人婚宴、寿宴、升官进爵,都爱请郭老头出面雕几个东西,添添喜气。东西花样很多,大件的如龙腾凤舞,危崖啸虎。小件的如喜上眉梢,菩提佛手。
雕塑嘛,普通人也就看个大概,这好比是欣赏一个绣花枕头,外面是牡丹大朵,鸳鸯成双,大家看了都叫好。至于里面裹的是细棉还是草包,那是不管的,那是文人的事,把草包说成金条,也是文人的事。村里人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,没什么文化,做不了文人,但认个细巧,分个粗陋的本领还是有的。只是郭老头的绣花枕头,绣的是金丝,填的是鹅绒。暂且不论他肯送出去给乡亲们的新件,就算是在他放后厢房“吃灰”的旧件,也是白璧微瑕的宝贝。单说那个原本堆在墙旮旯的宝塔,有八层,一尺高,就像一个真家伙。那飞檐的瓦面抛的光亮,每扇镂花门窗都能翻开。更绝的是树,人家雕树叶,用浮雕,叫因其自然,叫顺势而为,其实是省工时,将就将就??晒贤凡灰谎?,一概当做微调,拿一把不比头发丝粗多少的什锦刀慢悠悠地磨,七日一棵树。不过如果不是因为雕工细,木质脆,当年那只西门的野猫蹿进家门时就不会把塔雕碰个粉碎,郭老头就不会追着那只畜牲打了三里路,而那只塔雕也就会风风光光被摆在县城的店里,最后被收进某个藏宝阁中了。
对县城的木雕店,郭老头和郭一茯总是意见不合。郭老头不是神,不是仙,自然要吃饭,木雕手艺就理所当然成了他的饭碗。郭老头雕木用的料子,基本都是木雕店里的俞老板带的。既然料子都给了,点明了来处,那这个成品就是名花有主,一并由俞老板收了,工钱也由俞老板付了。本来这也还算一件好事,毕竟收购的人都有了,日子自然也太平些。总不至于一时饱,一时饥了。但小县城的资本家,大家都看得通透,剥削压榨,换着花样儿多揩些油水。在这方面,郭老头倒也显得大度,都似有些禅心了。吃得饱,穿得暖,还能攒点小钱,怎么不够?郭老头每次这样劝说儿子,但郭一茯不听,到手的鱼怎么能塞别人嘴里?肥水不流外人田,你倒好,全灌人家摇钱树下了。咋了?准备普度众生???你这是人老了,木头雕多了,脑袋也跟着成榆木了。但是郭一茯不好蹬鼻子上脸,不然,怕是要变成西门的那只畜牲。所以他干脆直白点,不如自己开一家,产地直销,不可能拼不过他。郭老头听了直摇头。这一来没文化,二来祖上说要给人家留口饭碗的。人家经商的经商,咱雕木的雕木。天命也是命,这么大一桌饭,难道你一个人吃得下?听这话,郭一茯觉得他爹有一种刘姥姥的自知之明。
不过,说实在的,郭老头也确实是信命的,当年郭一茯的娘生他的时候没挺过来,郭老头两行清泪,说,哎,命不好,你娘掌上的命线短了。郭一茯周岁庆生的时候,郭老头请来街口的瞎子算了一卦。瞎子说郭一茯颔低眉高,是五行木盛,怕有祸事。郭老头一听,心噌地绷紧了,忙求高见。瞎子也不忙,先一脸镇定地把钱一收,也告诉他,叫郭一茯少碰木头。又说金可以克木,让他多干些金活,命保住了,顺便包子里就生金了。郭老头又一听,蔫了。这传了百年的手艺,就这样栽了?那咋办,手艺重要还是儿子重要?罢,罢,命要紧,咱命要紧。在五年后,当郭老头还在为手艺失传而痛苦时,郭一茯已经开始思考如何感谢那个瞎子了,要不是他,自己还每天被困在那间古旧的匠房里呢。林子大了鸟就多,像郭一茯这只好动的鸟,肯定是关不住的。他十几年在寒窗下浑水摸鱼,好说歹说还是飞到县城里了,飞到林子里了。林子里是弱肉强食的世界,日子哪能好过?还不是哪哪都缺钱。虽说他依照瞎子的门路,做的是金属生意,但那都是些破铜烂铁,忽悠人的小玩意儿,有什么赚头?不然这家十几平的小古玩店,怎么还没让他包里生金呢?不过,包里生不生金,郭老头不在乎,他看到郭一茯没有中道崩殂,就已经长出一口气了。没钱,只是让郭一茯自己不痛快。年轻人谁没有一点儿血性?人活一张脸,树活一张皮,他郭一茯也想争一口气,摸一摸真金??上僮巢慌Γ裁簧渡系昧颂娴谋臼?。而要真论文化,他恐怕也不比自己老爹高出几尺。但郭一茯并不在意,车到山前必有路,船到桥头自然直,而他郭一茯还勉强算是少壮,总还是有机会发家致富的?;嶙芤サ米。サ交嵋沧艿米ヒ黄贝蟮?。
于是,郭一茯就回来了,昨天下午开着他那辆“咯吱”作响的面包车回来的。郭老头耳背,没听见车声。直到郭一茯用了两只满满的塑料袋把楠木桌撞得光光响,他才摘了老花镜,扭过头来。哟,回来啦?回来了。想爹啦,想爹了。电话也不通一个,说想就想?郭老头的脑袋不是榆木的。这个有时连过年都在外边鬼混的后生,莫名其妙地在三月廿六回家?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。但儿子能回家总是个喜事,郭老头也就慢慢靠过去,笑眯眯把桌椅摆好。
郭一茯见他爹落了座,勤快地从袋里抽出一坛原浆老酒给他斟上,酒后好办事,几杯白的下去,比什么都管用。郭老头一生独爱两物,一爱雕木,二爱饮酒。不过他的酒量不好,几杯下去就东倒西歪了。郭一茯殷勤的夹菜倒酒,看到老爹大差不差,就放下酒瓶,把事情白了,说,他借一个兄弟之手,接了个大单子,碰巧人家钟爱木雕,不如赠他一件,让他见见郭家的手艺。郭老头仰天大笑。哎,就这事儿啊,成。儿子递过一张复印纸,让他照着做。他拿远了看。呦,凤凰啊,这重样的多没趣,咱给他改改。郭一茯一听就急了,赶忙拦下他。别,别。人家喜欢那样的,那咱送礼就要送到人家心坎上,而且就在家里摆着,又有啥事呢?郭老头啧啧,但还是应诺了。郭一茯一乐,出门时差点磕在门槛上。那行了,爹,我走了,您慢点雕。雕完电话打给我。语毕,面包车卷起一抹院子里的尘土,摇摇晃晃地开走了。
谷雨的时候,郭一茯回来取件了??吹浇撤空心侵挥凸夤獾姆锘?,他激动得快要站不住脚??蠢慈媚窍棺铀忝囊用话赘?,苍天有眼,我郭一茯终于是要包里生金了。脑中还在幻想时,郭一茯的肚皮开始翻江倒海。胃病是他打小就有的,而这次将他的白日梦打断的约莫是下午的冰啤酒。于是,郭一茯将手机一搁,抢过草纸直奔厕所了。郭老头品着儿子带来的酒菜,憋了一眼楠木桌上的手机。自己儿子口中的兄弟是怎么个人?他借着酒劲,把脖子伸过去瞧了瞧。上面是清一色的对话框,郭老头凭着自己有限的识字水平,看了个大概。
——现货有了吗?
——有了,有了。就在店里。
——怎么样,行吗?
——放心,大开门货。清朝凤凰老古董。一口价,300万。
下面附了张郭老头在三月廿六看到过的照片。
——成,那我收了。
——兄弟好眼光。
郭老头痛心疾首,气得头上的青筋都鼓胀出来,一下子酒全醒了。造孽啊,这败家东西。好你个郭一茯,祖宗的手艺是叫你去骗钱的?业障啊,你这是污了祖宗的手,要遭雷劈的!郭老头从椅子上蹦起来,一下子把桌上的坛坛罐罐全放倒了,碎了一地。木雕凤凰还在匠房里,郭老头把它拖出来,甩到灶头的火中。
油光光的木头发出奇异的光,噼里啪啦地炸裂开来,断成两半。郭老头乜它一眼,原来里面已经潮了,烂了,朽了。
唉,朽木不可雕也。
(指导老师:马慧芳)
【点评】文章以其独特的叙事风格和深刻的主题思想,展现了一个关于传统手艺、家族责任与个人道德选择的复杂故事。情节跌宕起伏,充满戏剧性,从郭老头对木雕艺术的执着到郭一茯的商业欺诈,再到最终的悲剧收场,故事层层递进,逐步揭示了人物性格和价值观的冲突。最后的结局富有冲击力,将木雕凤凰投入火中的“高光”场面,不仅是对儿子行为的愤怒和失望,也是对传统艺术尊严的维护。作品的语言富有特色,既有乡土气息,又不乏现代感。作者巧妙地运用了方言和俗语,增强了故事的地域色彩和文化氛围。而且“朽木”的题目和结尾呼应,也构成了强烈的象征意义。本文获省级一等奖。(包学菊 高校教师)